一兜墨

要记住美好的事,忘掉不开心的事啊

摘月(一)

 

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?

我给你瘦落的街道、绝望的落日、荒郊的月亮。

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。





  纵然明镜已经在心底排练了千百次重逢的样子,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,可当她被日本兵挟持进大狱,看见明楼的那一刻,明镜的心仍然是重重地砸了个稀碎。

  从火车站分别,不过是一年的光景。在新政府风生水起的明长官,已经被粗重的铁链子吊在了柱子中央。他的面目已经血肉模糊,身形单薄得像一张即将碎裂的纸。

  自打明楼回沪做官,明镜夜里常能梦见这样的场景。因此她日日耳提面命,甚至不惜软下身段求着乞着明楼别做官,哪怕去重庆那边,站到她的对立面也是好的。有什么比噩梦成真更可怕呢?又有什么比本能阻止而未尽力更让人愧疚呢?

  若是她多求一次,甚至多打他一顿,像当年逼他和汪曼春诀别一样,兴许就不至于此了。可她明明知道弟弟在做着这样危险的事情,明明每次都能清楚地发觉他在岔开话题哄她高兴,但她都没有继续阻拦。

  就为了一个家国情怀,或是想圆了自己的遗憾。她带着些许的骄傲,些许的虚荣,些许的扬眉吐气,明明白白地受着他的蒙蔽。

  她不由得恨毒了自己:明镜啊明镜,你自己走不上这条路,便纵着弟弟走上这条路。就是那点可笑又廉价的骄傲、虚荣、扬眉吐气,把你亲弟弟引到了这般田地。


  许是被折磨了太久,明楼的头无力地低垂到胸前,纤长的指与被紧紧吊起来的手臂形成不自然的弧度。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,很难让人看出他有一丝生气。

  “明楼!你们这群畜牲!把他放了!你们都不得好死!明楼…明楼…我的明楼啊”

  听着熟悉的声线肝胆俱裂地哭喊,明楼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。许是快死了吧,竟然都能看见大姐了。

  大姐怎么会在这儿呢?大姐在香港呢。都一年没见面了,也不知藤田芳政打得两枪好没好。是否还会胸痛。明楼的思绪飘到了很远很远,直到他又听见明镜的挣扎和惊呼。

  “别碰我!放开!”

  明楼用尽全身力气顺着声源望去,只见那日本人把大姐也吊到了铁柱子上。不管是现实还是梦境,他都不能让大姐受这般委屈。

  “你们…放开…她,和她…无关。所有的秘密都在…我…身上,她……什么都不…知道。”

  “呦呵,审了你三天,总算是说句话了。看来长官说的没错,把明镜搭进来,你便什么都能招了。只是你有一样说的不对。你大姐,明明是共产党,怎么,会什么都不知道?”

  小川雄纪的脸抽动着,挤出一抹扭曲的笑容。

  从那一刻起,明楼才真切的意识到,他至亲至爱的姐姐,真的因为他被卷入了这漫长熬人的刑讯。那姐姐的身份,也是因他的暴露而暴露的吧。想到这,明楼恨不得千刀万剐了自己。他经历过军统魔鬼特训,现在尚且奄奄一息,日本人的残忍又岂是大姐能受的住的?

  “也好,两个人一起审,更有效率。”


  “明镜,你给延安供货的接头人是谁?走的是什么线路?”

  “供什么货?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。”

  明镜话音刚落,滋滋响的烙铁就紧紧贴上了明楼胸口。明楼紧紧地咬着嘴里的软肉,不发出一声嚎叫,生怕姐姐心疼。也是咬的太狠了,嘴角都流出了一缕鲜血。

  “明镜小姐,若是你不想明楼因你而死,还是不要耍花样更好。”

  小川这招一举两得,明楼虚弱的身体被这烙铁印出了新的花纹,明镜猩红的眼底全是自责和愧意。若想让这姐弟俩生不如此,这么他们是远远不够的。

  他要这姐弟俩,生生看着对方因自己而被折磨。

  其实明镜级别很低,无非就是个红色资本家,也没什么好搜刮的情报。她不过是审讯明楼的催化剂,关键,还是在明楼身上。


  “到你了,”小川伸手抬起明楼的头,逼他对上自己的视线,“第三战区的兵力部署图在哪里?明长官,这次,死间计划可骗不过我们。”

  明楼的大脑高速的转动着,他的理智让自己闭口不言,可完全控制不住对明镜的担心。反复权衡后,才缓缓地开口

  “在吴淞口的货船里……”

  “明楼!你住嘴!”

  眼看着弟弟要为了她出卖组织,明镜急忙声嘶力竭地制止。她不能,再成为弟弟的拖累。

  小川的火一下上来了,转身就狠狠扇了明镜一个巴掌。明楼好容易吐出点东西,怎的能又让他吃回去。

  “住手!你再动我大姐一下,我就什么都不说了!”

  小川雄纪本是有千百条法子接着折磨他们,但见着明楼是真能为了明镜说出点什么,倒是顺着明楼收了手。

  “好,你接着说,在哪艘货船里?”

  “我不知道。我还未来得及看电报,就被抓来了。下一步指示应该在电报里。”

  明楼今日给足了面子。每个回答都是完整的长句子,和之前闭口不言完全不同。小川愈发满意了,果然,把明镜绑来没有错。

  “电报呢?”

  “我看见你们要上来,就急忙烧了,自己都没看”

  小川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一番,与他周旋这么久,看着是配合无比,实际就是拖着哄着不让他伤害明镜。一触及到关键问题,还是一问三不知。小川可不能遂了明长官的意。

  转身拿了带着倒刺的钢鞭,猛地甩向明镜,所到之处皮开肉绽,在绛紫色的旗袍上勾烂了清晰的一条。

  明镜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,便已经被蚀骨的疼痛引的面目扭曲。她哪里识得这些刑具,还以为这鞭子同小祠堂里的那个没什么不同。明镜止不住地想,她混账地用这东西打过明楼多少次,甚至连续打过多少下。一想到这,她愈发觉得自己活该。

  明楼听着明镜嘶嘶地抽着冷气,也是心焦的五内俱焚。可有能有什么法子?一边是不可撼动的信仰,一边是心尖上最珍贵的明珠。杀千刀的日本人,这下当真是把他拿捏得生不如死了。

  可明楼并非凡人,他是三面特工,他定要想法子把这死棋走活,不惜一切代价。


  “明镜,你现在知道疼了?”明楼下了决心,轻轻地开口,不带一丝温度。

  “你有没有想过,你一鞭一鞭打我的时候,我有多疼?嗯?你前天打了我,第二天就要我去巴黎。我一路奔波了半个地球,你有没有想过,我有多疼?”

  明镜诧异地抬头,不相信这是明楼能说出的话。

  “我潜伏这段日子,确实都瞒着你,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瞒你么?明镜,你只会是个累赘、负担。现在看来,也确实是这个样子。”

  明楼已经虚脱,眼前模糊一片,他用尽全身力气和精血,突出这些伤人心的话,句句戳到明镜痛处。这至亲至爱啊,最晓得对方的软肋。

  “我一直敬爱你,保护你,因为你是我的姐姐。但一看见这个鞭子,我就会想起被你打得皮开肉绽的晚上。我的曼春,她曾经那么纯洁灿烂,因为你,她才占满污垢与鲜血。为了你,我杀了我最爱的女人。估计我们俩都躲不过这一劫了,总归是个死,死之前,我告诉你。我恨你,明镜。”

  “对不起,”明镜被吊在柱子上,泪水一串一串地打下来,同鲜血给清瘦的脸庞割出了更分明的轮廓。

  “明楼,对不起,”半天过去,明镜也失了力气,声音弱弱的,却是在忏悔。

  饶是明楼狠下了心,见到昔日说一不二的大姐竟然卑微至此,也是有些受不住。大姐不仅当真了,而且深深的愧疚了。但只愣神了几秒,明楼便接着说出他构思已久的恶言恶语。

  他想,同明镜划清界限,显着他不在意她。明镜就不会成为小川雄纪威胁他的发码,也就不用遭受那般折磨。

  可让明镜伤心至此,就算二人最后都逃了出去,也很难重归于好了吧。这将是他姐弟二人的一道疤,是他们永远的隔阂。

  明楼羡慕明台,并非羡慕他集万千宠爱于一身,而是明台总能明目张胆地撒娇,理所应当地钻进大姐怀里。而明镜同他明楼在一起时,总是带着些距离,话也只说一半。如今这般,倒是断了明楼最渴望的亲情了。

  小川雄纪瞧着明楼突变的脸色和犹豫,又看着明镜满脸的难受,一时间也动摇了些许。只是,若这姐弟真的不好,折磨了明镜也无非是又损了一个中国人,所以,他便打算接着拿明镜试验明楼。

  拿鞭子连抽了几下,使了十分的力气,打得明镜浑身是血,已经没了声音。明楼接着咬紧牙关,抑制住内心的疼,连看都不惜得看一眼,云淡风轻地低下头歇着。明楼知道,只要他和明镜都忍过了这几鞭子,小川兴许就能中计了。

  明镜见明楼无动于衷,心下也开始怀疑。他约莫又开始赌了吧。她的弟弟,她最清楚。明楼不会决绝至此。




  只是这次,明长官赌输了。




  “(日语)你出去取两管致幻剂,”小川对行刑的助手吩咐。

  “科长,这里就有。”

  “我让你出去!”

  眼瞧着助手的身影消失在尽头,小川贼兮兮的眼睛打量着明镜裂开的旗袍,又起了歹意。明镜泪眼模糊间,只见得那一米五多的小个子一脸猥王贞地贴了上来,布满茧子的手摸摸索索地从她的脖圣页划到小月复,反复摩挲。

  “你把脏手拿开!别碰我!你拿开!”

  “混账东西!你别他妈碰我姐!你收手!”

  小川一伸手,姐弟俩都崩溃了。情急之下,明镜一口吐沫啐在日本人脸上。男人的脸一下冷了下来,嘴角更加扭曲地抽搐了起来。低头顿了数刻,就忽地抬头对上明镜的凤目,随即一把撕下了她的衣 服,紧接着一层一层地撕 下去。

  阴暗的大狱里,空中飞扬的全是女人的布条。

  明楼的头疼得更加厉害了。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人一把攥住,越捏越紧,喘不上气来。他最最有风骨的、爱憎分明的、傲娇刚烈的姐姐,在他眼前被日本人扒 下衣服,于寒冬腊月里一 丝 不 挂地暴露在冷风中,也暴露在他眼前

  而那小川雄纪,倒像一个控制不住谷欠望的禽兽一般,角刀牛了腰带,半悬在柱子上,当着明楼的面,欺辱了他捧在掌心的姐姐。

  十七岁便立誓终身不嫁的明镜,未 经 人 事。身下撕裂地痛着,却奈何被紧紧地绑在柱子上挣扎不得,只得承受下所有的暴 行。泄谷欠的是她最恨的日本人,旁观的是她至亲的弟弟。明大小姐的一身傲骨,被凌辱的粉碎。



  “(日语)科长,处长给您送来了新的玩具。”

  两个日本人拿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刑具站在狱外。

  “你们不长眼睛么?”小川提上了ku子,不耐烦地过去开门。

  只是那锁松开的一刹,其中一个日本人就用藏在指间的刀片一下割破了小川雄纪的喉咙,鲜血溅了满地。

  “大哥!大姐!”明诚一看生命垂危的明楼和气息奄奄的明镜,竟在原地为难的不知道先救谁。后面跟来的王天风扫了一眼赤礻果礻果的明镜,有些害臊,就率先去解明楼的链子。

  明诚迅速脱下自己的外套,小心翼翼地用钳子压碎明镜的刑具,把大姐包进怀里。明镜的眼闭着,并非是她失去了意识,只是她已无颜面对弟弟们。

  “妈的,到了还是落到了老子手里不是?”王天风骂骂咧咧地解着明楼的手铐。

  “我给你捡回一条命,你又来救我,扯平了。”

  “我还救了你大姐。”

  一听到大姐,明楼便沉默了。只是起身有些恍惚,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。

  行动组的其他人已经解决了狱外的全部警卫,此刻王天风背着明楼,明诚抱着明镜就直接走了出去。黎叔见他们安全撤离,就命令放炸弹,直接掩埋了行动的痕迹。




  【沪上明公馆】

  苏医生早早地候在屋里主持大局,姐弟俩都浑身是伤,不好处理。苏医生唤明诚帮她给明楼解衣服,就留了王天风一人对着明镜尴尬地不知如何下手。

  好容易做好心里建设,打算先给她消毒,没想到明镜忽地睁开眼,充满戒备地说“别碰我。”

  王天风也是吓了一跳,忙把手背到后面,过去接手给明楼包扎的活,也就把苏医生自然地推到了明镜那。

  明镜内外受惊,一冷一热,就发了高烧。伤口处理完就迷糊了过去,在梦里流着汗,不断的呓语。

  明楼处理完伤口后,便拖着虚弱的身子进了明镜卧房,端端正正地跪到姐姐身旁,等她醒来。

  “明楼,你这膝盖禁不住这样跪的”

  “大哥,快回吧,大姐得好一会才能清醒呢。”

  看着满身纱布的明楼,谁也不忍心他那么跪着。

  “你们不知道,大姐因为我经历了什么。别说是跪着,就算我把命赔上,也难以弥补了。”

  “大哥,日本人做了什么我们猜不到吗。只是事情已经发生了,若是再赔上了您,不就愈发不好了?”

  明诚进了牢房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他知道大姐所受的屈辱,更明白这对于明楼而言是怎样一种折磨。姐弟俩这般刚烈的心性,倒是一个也不好哄。

  好在明镜醒的不晚,一张开眼,环顾四周,才明白这一切已经过去了。明楼一脸沉痛地跪在身侧,倒是提醒了她经历过的噩梦。

  “大姐,我对不起您。”

  明楼悔恨交加,一下子痛哭流涕,伸手要握住姐姐的玉指,没想到明镜下意识用尽力气闭上眼往后缩。明楼见她这般怕,更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收回了手。

  明镜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过激举动,身上的疼痛更是提醒了她,明楼身上只会更疼。

  “楼啊,你快起来。身上都是伤吧。疼不疼啊?”

  明楼愈发不敢起了,“大姐,我当时为了脱身,言不由衷。那些话一定伤了姐姐。请您不要难受,汪曼春手上沾的是同胞的鲜血,罪有应得。当初您送我出国也是一片苦心,我……”

  “好了,都过去了,不提了,”明镜早知道明楼是在布局。虽说确实是受伤,但明楼说出这些话就不难受么。

  这会子明楼明诚都围着她,离她这么近,让她心慌的厉害。仿佛又能看见了小川雄纪那嘴脸一般。

  “明诚,快扶明楼回去歇着。苏医生,劳烦你跟着去看看。”

  明镜下了命令,弟弟们也都累了,忙扶着明楼往外撤。明楼已稳不住身形,被架着回了自己的卧房。王天风过去迎,也帮不上忙。

  自打被救回来,王天风就入了党。作为一颗钉子,他需要蛰伏,等到需要他的时候在一鸣惊人。组织安排他住在明公馆,有明楼在,也方便控制。

  王天风在明公馆过着他从前最不屑的上流日子,弹琴作画,也运筹帷幄。偶尔闲着了,端详端详明镜的照片。不得不说,明楼他大姐,长的挺好看。此刻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,倒是有点不知所措。

  “去给明镜倒杯水,但别给她喝太多,”苏医生一边搀着明楼,一边给王天风委派任务。




  王天风端着水杯进了明镜卧房,明大小姐正闭目养神,又长又密的睫毛安静地耷下来,惹人爱怜。他立在一旁端详着,虽是憔悴,但比静态的照片更有风韵。

  许是感觉到了有人,明镜睁开了眼。一下就对上了陌生男子炙热的目光,恐惧感再一次遍布全身,明镜撕心裂肺地喊着“明楼”“明诚”,抓着被子挣扎着退到床角,挣裂了一身的伤口,纱布都又渗出了红色。

  王天风见她伤口又破了,很是着急,就想伸手摁住乱动的明大小姐,嘴上念着“别动,别动”。明镜愈发害怕了,双手扑腾着,还打翻了王天风手里的水杯。杯子砸到地下发出一声巨响,伴随着明镜的哭喊,苏医生和两兄弟都急急忙忙赶来。

  一进屋,看见满脸泪痕的大姐和不知所措的疯子,二兄弟都气不打一出来。明诚过去一把拖走了王天风。王天风倒是无辜的眨着眼睛,临走前仍忍不住回头看看明镜。怎的就反应这么烈呢,他长得就那么吓人么。想到这,王天风竟然有点失落。

  明楼一瘸一拐地坐到床沿安慰明镜。可没想到明楼一靠近,明镜仍是下意识躲了。苏医生过去理她的头发,明镜倒是没有反应。

  明楼意识到,大姐可能是受了刺激,不喜欢异性接触,更受不了王天风这样的陌生异性了。

  “大姐,那是我的同事,已经跟了我十多年了,不会有问题的。目前他暂住在我们家,也是组织命令。我还有事情要交代,先撤了,您好生歇息。苏医生,姐姐这边,就拜托您了。”

  姐姐以后,都不愿再抱他了么。哪怕是连拉手,也不可以了么。

  明楼强忍着心中的难过,离开了屋子,不再让明镜难受。




  明楼走后,屋里也只剩了苏医生和明镜。苏医生心疼地换掉渗了血的纱布,又帮明镜梳好头发。

  明镜平躺在床上,眼神空空洞洞地望着天花板,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灵魂一般,久久无法自拔。



  “阿苏,你知道么。我,情愿死在那大狱里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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